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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雙新燕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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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雙新燕來

常德宮,偏殿。

周坤給席容煙把了半日的脈,末了嘆了口氣。

魏晗燁上前一步,急切地問,“如何?”

“陛下,陳將軍心力耗盡,氣血翻湧,加之此前大悲大痛,勾出體內的許多虧空,所以才會昏迷不醒,這並不是什麽要緊的癥候,只消仔細調養一段時間就好了。”

魏晗燁的眉頭略微舒展了一些,卻聽周坤話鋒一轉,繼續說道,“只是,臣觀陳將軍的脈象,她的神庭、靈墟兩處穴位似有血氣淤積,醒來之後怕是……”

魏晗燁慌了神,沒等周坤說完,連忙問道,“可有生命危險?”

“陛下放心,那倒不會,但是她有可能想不起來從前的事情了,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失憶。”

魏晗燁怔住,“失憶——”

他垂眸看了眼躺在榻上的席容煙,“你是說,旌兒有可能不記得朕了?”

周坤搖頭道,“不止陛下,她連自己是誰都未必記得了。”

魏晗燁沈默了,半晌,他抿了抿唇,“其實,忘了也好。”

“除此以外,陳將軍心緒不定,囈語連連,即便醒了,恐怕也很難安穩入眠,臣會開些安神的湯藥,讓她服下,她吃了藥,晚上應該就能睡好覺了。”

“這湯藥要服多久,會不會讓她產生依賴?”

“不會,安神湯藥性溫和,只是讓她少些焦躁罷了,吃上一月左右,料著也就無礙了。”

“那她的記憶……”

“哎,這並非人力所能左右的,只能聽天由命了。”

魏晗燁點點頭,“秦川,帶周太醫去開藥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臣告退。”

中宮。

林清婉微微擡身,撐頭瞧著枕邊人。

魏晗燁覺察了她的目光,睜眼看她,“大半夜不睡覺,你盯著朕幹嘛?”

林清婉長發裹肩,柔聲一笑,“陛下今晚已經翻了四五次的身了,臣妾如何睡得著。”

魏晗燁想起她還懷著身孕,歉然道,“抱歉,是朕不好,朕去偏殿睡吧。”

林清婉搖了搖頭,伸手拉住了他,“陛下是在擔心陳將軍吧?”

魏晗燁不置可否。

“陛下若是還惦記著她,就把她納入後宮吧,臣妾不介意的。”

“你說什麽?”

林清婉笑道,“陛下最初一直不肯來臣妾宮中,不就是因為她的緣故嗎?臣妾聽說,是陳將軍勸了陛下,陛下才臨幸了臣妾,說實話,臣妾很感激她,臣妾也希望陛下能夠開心。”

“胡說什麽,陳將軍是國之棟梁,朕惦記她的傷勢,是為了大魏社稷,同兒女私情沒有半點關系,皇後,你還懷著身孕,別瞎想了,早點睡吧。”

林清婉將頭靠在魏晗燁的肩上,“陛下要是不願意就算了,臣妾說這些,都是為陛下好。”

魏晗燁淡淡“嗯”了一聲。

“陛下希望臣妾這一胎是男是女?”

“無論男女,都好。”

林清婉擡手摸著自己的肚子,神情慈愛,“臣妾希望這一胎是個男孩,一則,大魏江山後繼有人,二則,臣妾與陛下也就有了兒女雙全的福分了,三則,這孩子要是個男孩,以後長大了,也不會和蘭茵為了胭脂水粉爭搶吵鬧,兩人一處養著,還能做個伴兒。”

魏晗燁聽她說得有趣,不由得笑了起來,“哈哈哈,難道皇後從前在家時,有姐姐妹妹和你搶東西嗎,可朕怎麽聽說,你父親只有你一個女兒?”

“陛下有所不知,臣妾父親雖然只有臣妾一個女兒,但林家旁支眾多,我們住在一處,難免會有一些吵鬧,因為都是小孩子們之間的事情,大人們也不大管。”

“那皇後是搶東西的人呢,還是被搶了東西的人呢。”

林清婉調皮一笑,“陛下猜猜。”

魏晗燁伸手揉了揉她柔順的發,“朕想啊,皇後性子溫婉,應該不會是搶東西的人吧?”

“哈哈,陛下猜錯了,臣妾在陛下跟前如此,是因為明白女子以夫為天的道理,可臣妾從前在家時,也是個不饒人的。臣妾在姊妹之中算是年紀小的,若有爭端,姐姐們一般都會讓著臣妾,一則是因為臣妾還小,二則也是怕萬一吵嚷開來,臣妾哭鼻子說被她們欺負了,大人們便會斥責她們不懂得疼惜妹妹,沒有做姐姐的樣子。”

說到這裏,林清婉忍不住笑了起來,“其實明明是臣妾不講理,得了便宜還要賣乖。”

魏晗燁聽了,哈哈大笑,“沒想到朕的皇後還有這樣的一面,真是讓朕刮目相看!”

“臣妾家裏人口眾多,一半在京裏,一半在南邊,每逢過年人來人往,都有好多有意思的事兒,陛下若是願意聽,臣妾挑些有趣的故事,慢慢講給陛下聽。”

“好啊,正好朕現在睡不著覺,你且講一個聽聽。”

林清婉想了想,“臣妾有一個表姐,表姐比臣妾大了好幾歲,臣妾還很小的時候,她就已經許了人家了,所以臣妾和她其實並沒有多少交情,但臣妾對她印象很深,因為她的夫君當時只是一個貧困書生,論起來,兩家是門不當戶不對的。”

“既然如此,他們夫婦二人又是如何認識的呢?”

“表姐還未出閣時,曾在上元佳節跟著姑父姑母出門看花燈,她在長街上偶遇了這位書生,對他一見鐘情,非要嫁他不可。姑母疼愛表姐,又見那書生也是儀表堂堂的人物,雖然家境貧寒了點,但有功名在手,日後也不愁沒有出人頭地的日子,思來想去也就答應了。”

“那你的表姐現在過得如何?”

“過得挺好的呀,臣妾家中的長輩從前一直拿表姐的事情教育我們,讓我們千萬不要像表姐那樣迷了心智,嫁給一文不名的男子。可後來,表姐夫中了進士,青雲直上,前途大有可為,長輩便又誇表姐慧眼識珠,自己給自己擇了一位好郎君,是個有主見的女孩子。”

魏晗燁笑了笑,“貧賤夫妻百事哀,你表姐確實很有勇氣,也很有眼光。”[1]

“是啊,表姐後來曾和我說,與其等著家裏給自己找一個什麽都不會的紈絝子弟,不如自己挑個真心喜歡的意中人,與他相伴一生,白頭偕老。”

“你似乎很羨慕你的表姐。”

“當然啦,一見鐘情的相遇,命中註定的相守,天底下有哪個女子會不羨慕呢。”

魏晗燁若有所思,“那你為什麽要聽從母後和林家的安排,嫁給朕呢?我們在除夕宴前從來沒有見過面,你可別說,你在除夕宴上對朕一見鐘情了。”

林清婉掩唇一笑,“臣妾不敢欺瞞陛下,臣妾對陛下還真沒有一見鐘情的感覺。”

魏晗燁見她如此率直,忍不住笑了起來,“那你當初為什麽會那麽堅定地嫁入宮中呢?”

她把下巴埋在他的頸窩處,輕聲道,“因為比起一見鐘情,臣妾更相信日久生情。”

“日久生情?”

“是啊,陛下,我們有了蘭茵,如今又有了臣妾肚子裏的孩子,可不是十分難能可貴的感情嗎。臣妾守著陛下,陛下也疼惜臣妾,可不是日久生情嗎。”

魏晗燁彎了彎眉,“皇後說得對,我們的確是日久生情。”

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背,“不早了,睡吧。”

林清婉像只小貓一樣,往他懷裏蹭了蹭,“那陛下閉上眼睛,我們一起睡。”

“好。”

一月後。

常德宮。

“陛下,三乘大師求見。”

“快請。”

魏晗燁笑著迎了上去,“大師怎麽來了,真是意外之喜。”

三乘大師念了聲佛,“我不日要去雲游,臨行前,想求施主一件事情。”

“大師這樣講,朕實在是不敢當,若有朕能幫上忙的,大師但說無妨。”

“陳施主心結未解,郁郁寡歡,我想帶她出去散散心。”

魏晗燁楞了楞,“旌兒?”

“施主是舍不得她嗎?”

魏晗燁連忙擺手,“沒有沒有,朕只是覺得她身體尚未痊愈,一時半刻不宜出行。”

三乘大師沈吟半晌,緩聲道,“我知道施主待她的情誼非比尋常,只是施主也要明白,陳施主雖然是大魏的將軍,但她到底是個女兒身,如今,她在宮中已經住了一月有餘,街頭巷尾,早有議論,施主此舉,對她究竟是好是壞,還未可知。皇後娘娘身懷六甲,最忌多思多想,施主為國本計,也當思慮一二。”

魏晗燁如夢初醒,後悔不疊,他的確舍不得席容煙,對他而言,即便不能和她在一起,每天能看見她的笑容也是好的,可他卻忽略了此事對席容煙的影響。

“大師所言甚是,是朕疏忽了,只是不知大師此去,幾時回來?”

“歸期未定,一切都隨緣吧。”

魏晗燁斂眉不語,許久才說,“一切隨緣,也是好的。”

三乘大師淡淡一笑,“施主,我有一句話,不知當講不當講。”

“大師有話盡管說,朕洗耳恭聽。”

“我小時候很喜歡一只小鳥,每天做完功課,都要特意找時間逗逗它,那些日子,那只小鳥帶給了我許多快樂。後來有一天,小鳥長大了,飛走了,我很傷心,為此哭了很久。我記得我師傅問我,我到底是舍不得那只小鳥,還是舍不得過去的那些時光?施主以為如何?”

“朕覺得,大師應該是舍不得那只小鳥吧。”

“是啊,我當時也是這麽想的。師傅笑了笑,接著問我,我舍不得那只小鳥的什麽?我說了我和小鳥之間發生的點點滴滴,說到最後,我才發現,我已經記不清楚那只小鳥最開始的樣子了,我舍不得的其實是那個年幼的自己。”

案上的錯金流雲博山爐紫氣氤氳,魏晗燁凝眸看了一陣,似有所悟。

“施主,時歲流轉,便如東流之水,去而不返,施主在水中看到的不過是記憶中那人的影子罷了,彼時之人已經不在,眼前之人才最要緊啊。”

“眼前之人?”魏晗燁心中一動,忙道,“多謝大師指點,朕明白了。”

三乘大師雙手合十,“阿彌陀佛。”

絳紅色的袈裟飄逸在連綿的朱墻之外,風一吹,便散了。

魏晗燁望著三乘大師的背影,忽然想起他在十年前曾經贈給自己四句偈語。

那時,魏晗燁以為這四句偈語是,傾予風中酒,酌飲雲上塵,天地一竹篙,誤入此中門。如今方知,是自己會錯了意。合該是,傾予風中酒,酌飲雲上塵,天地一竹篙,勿入此中門。

魏晗燁擡頭瞧著梧桐樹上的一雙新燕,笑了笑,“還好,不算晚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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